前段时间北京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远看白茫茫一片，但走到近处，看到的却是满目泥泞的灰色地带。在孩童的时候，我们总觉得世界黑白分明，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但长大之后经历的多了，我们才慢慢理解，世界呈现给我们的更多样貌是灰色，好人也会犯错，坏人也能悔改，这就是人性。

　　作为一名从业二十余年的老警察，同时也是一名公安文学创作者，无论是在自己创作时还是在同行业涉案剧的作品里，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人物塑造方面的问题。或是高大全、脸谱化，或是一味追逐所谓的原生之罪、人性本恶，人物一直在黑白两头徘徊，很少触及到人性中的幽暗之处和灰色地带。但我近期在追的一部涉案剧《三大队》，却与众不同。在故事里，由秦昊老师饰演的主人公程兵因在审讯中发生意外造成嫌疑人死亡，而锒铛入狱、丢失警察身份，出狱后却仍初心不改，笃定追凶。作为一名职业警察，在追剧的同时，我也不禁与这群人物产生共情，边看剧边充当“他们”的参谋助手，琢磨着怎样调查才能曲径通幽、找到捷径。看到第十四集，我觉得程兵思路缜密、手段得力，“剧里剧外”都无愧于一个好警察的名头，更重要的全剧展现出的一种充沛的、昂扬的不屈精神。

　　如果用粗暴的方式去区分涉案剧，无非分为两种，一种是写犯案的，以犯罪嫌疑人为主视角，嫌疑人在前边作案、逃窜，警察在后面追捕；另一种则是写办案的，以警察为主视角，借助办案来展现警察之间关系、办案手段、推进破案。但最近几年犯案故事屡见不鲜，以警察为主视角的办案故事却相对少了。究其原因无非是以警察为主视角的故事厚重有余但惊险奇特不足，人物弄不好、台词把控不住就会产生“甲方姿态”的说教感，让观众无法共情；同时警察生态也不好写，警察之间如何对话、日常办案如何开展、侦查手段如何写得精彩又不触及红线、各警种之间的关系怎样……写深了费劲，写浅了没劲。而《三大队》选择的却是后者，不仅硬桥硬马地深耕人物，描摹出一众可信可敬的警察群像，更拍出了警察的“人味儿”，引发观剧热潮，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之所以说《三大队》写出了警察的“人味儿”，首先要从程兵和潘大海入手。

　　其实在以警察为主视角的故事里，叙述模式是相对单调的。最常见、最通俗的莫过于“《加里森敢死队》模式”，每个警察都有各自的技能，侦查、抓捕、技术、飞车……组成一个协同作战的TEAM，然后攻坚克难。这种模式简单粗暴，往往人物脸谱化，做多了观众就易审美疲劳。而另一种模式就要写出警队的内部生态和内部逻辑，涉案剧都是封闭结构，正义必定要战胜邪恶，所以写警队内部，只能是“和而不同”，各警种之间的竞争、办案思路的差异、新老执法手段的不同等等。《三大队》所选择的就是这种模式。而主人公三大队大队长程兵和二大队大队长潘大海，就成了在故事里担当警队生态和逻辑的一组人物关系。

　　程兵是炽热的、笃定的、一往无前的，他带着刑警那种特有的热情和不羁，为破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时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刑警总自称是“最行的警察”、“刑警出马就是开刀”，程兵就像把尖刀，带着刀出鞘所向披靡的理想主义。但在现实生活中，理想主义者却总不免碰壁，所以程兵会因小失大、从巅峰跌落，遭遇一切尽失、灵魂黑夜。而相比程兵，潘大海是冷静的，甚至是冷漠的。他在办案中很少被主观情绪牵绊，一直追求程序正义，要求办案全流程合规、“从A到B”。就算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他依然要求下属按计划侦查、布控，不走那些曲径通幽的捷径。他与程兵看似是一种对立关系，实则是一名优秀刑警的“一体两面”。一面充满理想主义、为了追求正义而奋不顾身；一面则是冷静应对、抽丝剥茧、把控大局。而当这两种刑警的气质成为一组对立对抗的关系之时，先天的戏剧张力便由此迸发，剧中的警察生态也得以建立。

　　于是在整个剧中，我们看到了热情、市井、不羁、执着的程兵，也见到了高冷、傲慢、不讲变通的潘大海，两人虽因性格不同造成命运的走向截然不同，但在办案中互相穿插、互为支援，以此描述出警队内部健康、阳光的生态，更重要的是创作者没有因为要凸显程兵而忽略潘大海的办案线索，从而弥补了故事中的逻辑漏洞，也避免了引发“警方无能和不作为”的讨论可能。

　　除此之外，三大队的其他一众配角也都可圈可点。青春热血、意气用事的石头，智慧担当、以巧取胜的蔡彬，瞻前顾后、充满烟火气的廖建，老骥伏枥、经验丰富的老马，还有小镇凤凰男出身的小徐和三大队大队长“继任者”林颖，都塑造出令人信服的警察群像。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家庭出身、从警目的、生活的目标、各自的软肋，同时也因不同的际遇分崩离析，又因相同的信仰重回到一起，看起来不由得令人动容。而对程兵最后一个“女徒弟”林颖的塑造，我也十分喜欢。

　　林颖出场的时候热情有余、经验不足，开场就好心办坏事、被嫌疑人劫持，但在随后办案中却时刻提醒程兵要程序正义。编剧用意明确，林颖就是优秀刑警的“第三人”，既有程兵的热情、笃定，又兼备潘大海的冷静、细致，从而在之后成为三大队继任队长也顺理成章。而林颖第二集在车里那几句对未来公安工作的憧憬也暗含深意，当那些老警察不屑一顾地说她幼稚之时，未来的脚步正在步步临近，马上就会斗转星移。程兵出狱后，林颖在车里给了他反馈，技术升级了，办案手段更多了，而老警察程兵却停留在了十年前的“原地”。但林颖却未参透，就算时光荏苒岁月无情、一切都会变化，但唯有程兵心底的警察信仰和荣誉从未泯灭，也一直陪他坚守在“原地”。而这种信仰无关于时代、无关于技术更迭、年龄增长，更无关于警察身份的与否，只要警察的信仰在，凶犯就是程兵心中的“一根刺”，不拔不行。

　　同时，这部戏还建构出了老中青、传帮带的警队传承精神。七叔、周局是程兵的前辈，石头、林颖是程兵的徒弟。七叔在程兵抓捕的时候，提醒他要注意安全、悠着点干，石头在冲锋陷阵的时候，程兵要求他不能冒进。剧中的警队传承恰与现实生活中的警队契合。至今为止，中国警队实际上还沿袭着一种师父带徒弟的优良传统。这种优良传统以最有效的方式传递着警察之间的忠诚火种和精神信仰。警察在侦查、抓捕、审讯中的许多经验是不能只依靠书本来学习延续的。每个经验丰富、忠诚可靠的好警察，本身就是一本教科书，他们每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绝招。记得我刚上班的时候，刑警出身的师父老赵告诉我，“刑警出马就是‘开刀’，你怕了他就强、你强了他就怂，你退半步就有生命危险。”；而经侦的师父老吴则告诉我，“别拿人当人，别拿事当事。无论碰见多大的案子，都要出于公心，就是碰见再大的人物也得按照程序办案。”而《三大队》中的那几对师徒关系也描绘出现实生活中警队的薪火相传。

　　在程兵出狱之后，创作者不惜用一集多的长度去讲述他的重装上阵，我不认为这有注水之嫌，反而庆幸还能有这么一群创作者在“逆势而为”，在别人崇尚强情节、快节奏的当下，依然以“人物为王”，坚守深耕人物、以人物推动故事。于是我们看到了程兵出狱之后，接踵而来的各种“裹挟”，一方面是“反力量”的压制，曾经自己亲手拿下的罪犯成了他的老板，曾经狱里的小弟成了社会上的大哥，甚至连一个“黄毛”都敢对程兵吆三喝四；而另一方面，则是以“爱”的名义对程兵进行“裹挟”，在派出所办户口时，普通的民警让他“好好做人”；在偶遇前妻时，前妻希望他“忘了过去”；在与徒弟石头见面中，石头说大家“都挺好的”；甚至在程兵因为去学校探望女儿、引起前妻愤怒后，前妻的再婚丈夫都要拍着程兵的肩膀去安慰他。这时，剧中人物已彻底跌入“灵魂黑夜”，一个曾经维护正义、拯救他人于水火的荣耀警察，如今却落到了要让情敌去安慰的处境，实在令人唏嘘。但这一切的“反打”也正在积蓄程兵重装上阵的动力。特别是在程兵遭受多重打击之际，师父七叔在笔记本上颤颤巍巍地写下的四个字“好好活着”，最令人动容。而这四个字，则从另一种意义上成就了程兵日后对自己人生的终极选择。“好好生活”的真正意义不是从此销声匿迹、忘记过去、甘于现状、苟且偷生，而是要重拾信仰、追寻荣誉、做自己未完成之使命。而师父看似规劝徒弟“放下心中念”的这四个字，则变相地让程兵重新寻找到人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老兵未死、尚未凋零！于是“好好做人”、“忘了过去”、“都挺好的”、“好好生活”……这些“裹挟”越是严密，越是让程兵触底反弹。程兵没被拉入沉寂的泥潭，反而激发出冲破束缚、寻回初心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有弹性的、韧劲的，像一条拉满的弓弦，正义是弓、信仰是箭，带着不曾泯灭的执拗，无论未来如何，他都必将笃定甚至决绝地完成属于自己的光荣使命。

　　在塑造人物的时候，《三大队》的主创不怕“割肉”，摆脱了那些悬摆浮搁的高大全、脸谱化形象，弯下身子讲故事，才引起了观众的共情和认可。在剧集里，程兵是个优秀的刑警，却绝不是神探。他在审讯出事之前，编剧增加了他与潘氏兄弟在同一时空见到被害女孩的场景，以及他因为办案走捷径、不按程序（与二大队潘大海反衬）间接造成女孩被害的情节，在增强人物内部动力的同时使人物落地、可信。在失手打死疑犯之后，程兵和三大队队员一系列的反应，并非果断地呈现事实、说出实情，而是畏罪、侥幸、遮掩，队员说“嫌疑人押来的时候就让群众给揍了，棍子都打折了”，石头甚至告诫潘大海“可以没看见”。他们都以“爱”的名义去试图替程兵脱罪，用各种方式向他传达信号——现场没有监控，可以不承认。而程兵也展现出了犹豫、彷徨和退缩，甚至在面对督察问询的时候，选择了说谎，说自己“没打”。然后在这种情况下，主创又编织了另一组情节，王二勇的母亲直面程兵、之后一声痛哭；周局询问程兵，让他要“对得起警服”。但峰回路转，潘大海在面对督察询问的时候，则依然说出了事实，与此同时，程兵也推开了门，告诉督察自己说了谎。两个优秀刑警在同一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如此，程兵这个人物一下就立体了，他突破了正面描写警察故事以往的形象，让刑警的人性在灰色地带中得到了升华。这时，程兵不再只是一个热血、冲动、不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传统刑警形象，更增添了一种刀刃向内的勇气和担当。而这种精神则是新时代对于执法者的更高要求。

　　同时，还有不少余音绕梁的情节和台词令我记忆犹新。比如程冰从监狱出来之后，家庭分崩离析，其他三大队的队员也丢了昔日体面的警服，成了如今的出租司机、餐厅厨子、保险推销员。而在程兵精神的感召下，其他队员齐聚一堂之际，唯有保险推销员小徐最后到达。他告诉程兵，自己从小生活在乡下，是个来大城市打拼的“凤凰男”，成为警察的时候被全村人羡慕，而丢了警服之后至今抬不起头，“他们（指队友）整天吹牛，说着昔日的辉煌，但实际上现在什么都不是！”寥寥几句，就道尽三大队成员今昔反差的心酸。而这群跌入生活谷底的昔日警察再次集结、重装上阵，则组成了一种令人期待的逆袭力量，同时也展现了真实警队中无坚不摧的战友情谊。

　　时代变了，执法环境不同了，程兵曾因跟不上“程序正义”被无情淘汰，从这点来看，他应该“认栽”；而冷静笃定、坚守“程序正义”、富有大局观的潘大海则更适合走上领导岗位，掌控警队这个国家机器，更加稳固地打击犯罪、服务人民。《三大队》所塑造的人物都是“对的”，所有人物的行动都是为了“好的目的”。剧集中虽然描述了人性中的幽暗之处、灰色地带，但恰恰是因为有了这些幽暗和灰色，才更彰显出每个人物的高光。

　　从时间跨度上看，剧集《三大队》的故事从九十年代末一直讲述到2010年后，横跨十余年，警队的侦查技术、办案手段、警务装备都日新月异，警服也已从橄榄绿变为了国际蓝。而在这众多的变数之中，唯一不变的是程兵所追求的公平正义和对警察荣誉的坚守。《三大队》不仅拍出了中国警察故事的时代性和人民性，塑造了一群可信可敬的新时代人民警察形象，更在当下众多涉案剧为追求“惊险奇特”甚至开始扭曲违背基本生活逻辑时，脚踏实地、深耕人物、让故事精彩并符合主流价值观，这点更是对当下涉案剧发展的贡献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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