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石山出发
一座山,安静地矗立在瑞金西郊,仿佛正陷入长久的沉思。错开旅游的高峰季,唯其如此,我方能与这座山息息相通,并深入它丰沛的内心。
山名云石山,在平旷的村庄和田园中央兀立着,高不过50米,方圆不足1000平方米。相对于瑞金境内起伏的群山、奇崛的峰峦,它实在显得微不足道。然而相对于中国共产党的百年沧桑史,它所书写的印迹却足以称得上浓墨重彩。
1934年7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从沙洲坝迁驻于此;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和中央机关二万五千里长征从这里出发;1996年杨尚昆同志视察瑞金时,题写下“长征第一山”五个遒劲大字。
一条石砌的小路,是通往山顶的唯一通道。从远处看,密密实实的树木枝叶几乎完全遮蔽了小路。透过浓荫仰视,陡峭的石壁上镌刻的鲜红大字仍清晰可见。准确地说,即使什么也不听不看,“长征第一山”的概念和意义早已镌刻在我心里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云石山。囿于交通不便和视野狭窄,走近这座山的愿望在脑海中盘桓了许久,一直未能实现。我知道,父母终日忙于劳作,怎么可能带我去呢?是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刘老师帮我实现了愿望,他领着我们,骑行几十里山路,从一个乡抵达另一个乡,登上了云石山。我们环游了整座山,然后在一块空地上围坐。春风吹拂着我们稚嫩的面容,老师神情严肃地给我们上了一堂现场课。课的具体内容已经忘记,只记得“长征”“出发”这样的关键词。
许多年后,我仍不时地回味着,那样的一堂课对于一群小学生而言意味着什么。决心、意志、策略,抑或是信仰?也许,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庄严,早已铭刻在苍劲的老树和林立的顽石间。
这是一座孤峰,四面悬崖峭壁。循着山路上行不远,两道厚实坚固的石门一前一后把守着去路,相隔仅十几步。今天,石门自然是敞开无阻的,但在战争年代,想攻下它们可没那么容易。两道石门一关,便是天然的屏障,颇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威势。况且,山中还遍布石洞,内里岔道众多,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人若藏进去,便难觅踪迹。
蝉声和鸟鸣增添了山间的幽寂感。在遮天蔽日的古树掩映之下,云山古寺森然默立。这是山上唯一的建筑物,建于清嘉庆年间,古朴典雅。一层的三合院,占地300余平方米。其情其状,恰如门联上的“云山日永常如画,古寺林深不老春”所言。
时间追溯到1934年,中央革命根据地硝烟四起,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激烈斗争中,原驻于沙洲坝的中央机关被敌人发现。迁徙,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中央机关围绕着一座山四散开来,像一棵大树向着东南西北延伸的枝干:中共中央局驻在丰垅村马道口,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驻在田心村岩背,中华全国总工会苏区中央执行局驻在田心村沙排,少共中央局驻在田心村老屋场……
住在云山古寺之中的,有毛泽东、张闻天、贺子珍和部分工作人员。值得一提的是,贺子珍当时还带着幼子毛毛。寺庙的主人骆能和尚热情地接待了毛泽东和张闻天他们,还腾出寺内最好的左厢房给毛泽东一家三口居住。据说毛泽东与骆能和尚一见如故,常与他畅谈家国之事。可以想象,他们坐在一片参天大树之间,四周奇石嶙峋、千姿百态,像极了当时中国尚未分明的局势。但他们在清脆的鸟鸣声中相谈甚欢,憧憬明天,似乎已隐隐约约听见了某种欣然的讯号。
在云山古寺的3个月时间里,毛泽东、张闻天完成了思想不断认同和情谊愈加深厚的重要过程。屋后的一棵古樟树下,是他们经常促膝长谈的地方。
如今,两尊铜像定格了他们当年长谈的样子,那真诚的面容和炯炯的目光,以及自然挥动的手,已在时间中塑造出了典范的意义。当我们重新看见两位苏维埃中央领导的思想投契,才知道这件事对于中国革命起到了多么关键的作用。正是有了张闻天思想的转变,有了他对毛泽东正确主张的充分肯定,才有了后来遵义会议的胜利召开——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生死攸关的转折点。
1934年10月初,国民党北路军和南路军疯狂地进攻赣闽苏区各县。随着中央革命根据地的日益缩小,险情一波一波地裹挟而至,局势再不允许他们藏身在一座山中高谈阔论了。中共中央决定,红一方面军第一、三、五、八、九军团连同机关共8.6万余人,撤离中央苏区,突围转移。
这便是铭刻于史书的二万五千里长征。1934年10月10日,中央党、政、军、群机关编入野战纵队,从瑞金云石山出发,开始了战略大转移。秋风萧瑟,绵绵的秋雨一丝丝地渗入战士和乡亲们的肌体与内心,悲凉与不舍回旋在云石山的每一寸空气里。正如《十送红军》的歌声中所唱:“一送红军下了山,秋风细雨缠绵绵,山上野鹿声声哀号,树树梧桐叶落光。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人马再回山……”
有去必有留。去留之间,多少亲人、战友就在这一次送别中生死两茫茫。那一日,何叔衡与林伯渠在梅坑村依依惜别,想到红军出发后很快将是凛冽寒冬,何叔衡把女儿为他编织的毛衣送给了林伯渠。林伯渠则深情地写下一首《别梅坑》:“去留心绪都嫌重,风雨荒鸡盼早鸣。赠我绨袍无限意,殷勤握手别梅坑。”悲伤的是,1935年2月,何叔衡在游击战斗中壮烈牺牲,二人再也无缘相见了。
长征出发前夕,毛泽东和贺子珍忍痛将幼子毛毛送给了当地一位农民收养。多少年过去,幼子杳无音讯,留下了血脉亲情的另一重悲伤。事实上,当年转移的红军家庭中,这样的故事还有太多太多。这其中,多少情深义重的瑞金人,将红军后代当成了亲生骨肉悉心抚养。这些孩子,多数在瑞金长大成人,真正融入到这一方水土。
我走进了毛泽东一家三口的办公室兼住室,看见毛毛睡过的摇篮、坐过的婴儿椅,想象他在这里拥有过的幸福时光。是啊,他一定也曾在父母怀里咿呀学语、撒娇承欢。我又想到当年的贺子珍,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幼子去送人,泪水早就哭干了吧。她擦一擦红肿的泪眼,骑上战马立即就要出发,就要投入不知多么遥迢的远方。归期未知,生死未卜,要怎样坚定的信仰才敌得过那种痛?
是的,唯有理想和信念可以支撑着他们义无反顾地出发。
今日,当我站在云石山,咀嚼和回味着长征精神,那些艰难险阻离我多么遥远,但我知道,那些对光亮的向往将永远地镌刻。
一座山所铭刻的,实在太多太满,太深太重。(钟豫熳 作者单位:江西省瑞金市纪委监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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