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军

　　去年初夏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我很佩服我的本事，从卫星地图上看，大西北那是群山莽莽啊，但在群山的褶皱里，我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个叫小庄湾的小村。

　　我去的这个时候，是小村最好的季节，麦子拔节了，桃儿杏儿小指头蛋大了，那满沟的洋槐树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花事——如果再晚几天来，就会看到一沟的白，下了雪一般，花上满是嘤嘤嗡嗡的蜜蜂和翩翩起舞的蝴蝶；村头堂哥家的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正艳，真个繁花似锦。堂哥十多年前举家迁往新疆了，曾经热闹的小院，如今长满齐腰深的黄蒿和冰草，唯独墙旮旯那棵牡丹树从来没有人管，花却年年开得繁，不由人有“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恓惶。

　　我照例要去趟丑娃家。丑娃比我稍大，虽属长辈，但是我发小，我们一起放羊一起上学一起割驴草，现在五十出头的丑娃，是村里的最年轻的壮劳力，他像一只勤劳的母鸡，在几亩薄地上刨啊刨，居然就供出来了三个大学生。每次我回去，不管再忙，他总要抽时间陪我聊半天，他是个乐观的人。这次我去时，他却正为一件事不开心。

　　原来，春节过后万物复苏，村子里来了两只花喜鹊，村子里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喜鹊的身影了，这些年农村萧条了，连喜鹊乌鸦野鸽子都看不到了，甚至曾经铺天盖地的麻雀也“人丁不旺”。两只花喜鹊的到来，让这个沉默的小村子顿时生动了起来。这是一对喜鹊夫妇，它们“喳喳”叫着，在村子里飞来飞去，对这个安静的小村子似乎很满意，很快它们选中了村头一棵大楸树，开始了忙碌的建巢工程——它们叼来树枝搭建起骨架，还去场边那头瘦弱的牛身上扯老毛，它们知道如何把窝铺的暖和而舒适。

　　喜鹊夫妇的到来让丑娃和乡亲们激动不已，但其实它们曾是很不受待见的飞禽。记得小时候，我是多么的讨厌它们！我家门前有一棵两人合抱的核桃树，上面有一个硕大无朋的喜鹊窝，我记事的时候，喜鹊窝就在那儿了，我的童年记忆，很多是和喜鹊的斗争——每年春天，奶奶都要抱一窝鸡娃，每当鸡娃出窝，喜鹊就盯上了老母鸡后面滚动的绒球，一不小心，喜鹊一个俯冲，就叼走一只鸡娃——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喜鹊吃鸡娃罢——我的任务是每天看护小鸡娃不让喜鹊叼走。即便我很认真，也有贪玩的时候，喜鹊很贼，趁我不注意就叼走一只，等我发现时，它已经站在树枝上大快朵颐了，我捶胸顿足拿石头去丢，喜鹊根本无动于衷，我于是保准吃一顿奶奶的笤帚疙瘩。有时候我将小鸡娃用竹筐扣上，喜鹊也能在上面掏个洞将鸡娃叼走，我实在气不过了，估摸着喜鹊生蛋了，爬上树把蛋掏走，但这好像对喜鹊没什么伤害，那时候喜鹊一群一群的，多着呢。

　　现在的喜鹊倒是贵客了。看着喜鹊夫妇忙忙碌碌，乡亲们高兴，他们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思念一只鸟！曾经的他们忙于生计，根本无暇坐下来听一听鸟叫，春夏秋冬，他们用鞭子驱赶着岁月，他们的犁铧翻动山坡上的泥土，却在自己额头刻出深深皱纹。终于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这个曾经人欢牲口叫的生机盎然的小村子，只剩下不到20个人，而且绝大多数是年逾古稀，那些属于农村的音符成了绝唱时，乡亲们意识到，村庄就像那头卧在场边上的老牛，奄奄一息了，顿时有了种彻骨的寂寞，他们开始思念哪怕是几声鸟叫，思念自己曾经十分讨厌的、属于乡村的噪音——几声动听的“喳喳”声，竟像投进死水的石子，让村庄荡起阵阵涟漪。

　　喜鹊的建窝工程进展迅速，十几天功夫就初具规模了，要不了多久就大功告成了，然后就是生蛋，然后就是孵小喜鹊……乡亲们甚至开始想象喜鹊一家在村里盘旋的景象，丑娃说，即便是它们又叼走鸡娃，自己也乐意了！

　　然而，有一天，乡亲们突然发现喜鹊窝几天没有动静了，那黑白相间的精灵也不再在村子上空划过，许多天了，村子里不再听到喜鹊爽朗的“喳喳”声。丑娃都在村子周围找啊找，都不见它们的身影，它们来了又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不曾来过一样！它们又找到新的去处？乡亲们哪儿惊吓了它们？抑或被野物或者那只狸猫吃了？一切成了迷。看到树杈里晃动的半拉子喜鹊窝，丑娃说，有难言的酸楚哩。

　　就在我回去的前一天，丑娃去屲上除草，在一块地角，他无意间发现了两只喜鹊的残骸——它们已经死去多日了，身体早被蚂蚁蛀空，只留下小小骨架和一滩羽毛。丑娃说，也许它们是误食了毒田鼠的药，再也没有飞起来。丑娃在地边挖一个小坑，把喜鹊夫妇埋进去，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冢。

　　小村似乎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现在连只鸟都留不住，其实光阴一天天往前走呢，再要不了多少年，这小村庄就连人也没了。”丑娃怅然地说。他说的是真的。

　　（作者系媒体人）